家乡最多的树就属山稔树。它的生命力强，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会生长。真可谓随处可见，随手可得。一到花开季节，方圆几十里的山岭都是烂漫的白色与粉红色的花朵，远远望去，煞像辽阔无边的海洋，既像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经常有大城市来的园艺挖掘映山红与山稔树去培植。我最喜欢的花是这山稔花。最爱吃的果子是这山稔子。奶奶也一样。
我有两个奶奶。我的亲奶奶是爷爷的大老婆。童媳妇。她为我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与两个女儿。收养了一个儿子。认了两个干女儿。她一生乐善好施。四世同堂。不但儿孙孝敬，而且人人敬佩。她可以步行几公里只为替他人传达一句话转送一件衣服。她可以寒冬腊月守在灯光下，只为等候一个进山找药材的陌生人回来路过家门时给他送上一杯热茶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她可以把儿女一个个送到远方学医上战场支援西藏，而把一个几十人口的入不敷出的家庭管理得有条不紊，相亲相爱。我是她最小的一个孙子。也是她最疼爱的一个孙子。她从不让其他哥哥姐姐欺负我。哥哥姐姐有的好东西一定也有我的一份，我有的好东西往往却是只有我一人拥有。她最喜爱山稔花与其果实。因为一到山稔花开季节，我就会抱着大把的山稔花回家装饰。一到山稔子成熟，我就会摘取满袋子的山稔子回家吃。她不允许其他哥哥姐姐碰那些山稔花。她会高兴的把那些山稔子挨门逐户去发送，一个劲儿说：“很甜的，我小孙子摘的。”她跟我二奶奶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旁人根本看不清猜不透，就算每天见面也不说一句话，各做各的事。家里有好东西时，她会把我拉到一旁叫我给二奶奶送去一份，然后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走开，事后也从不跟别人提及。二奶奶给我好东西，我告诉她，她也只是抚摸我的头发笑而不言。她经常告诫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二奶奶，你一定要好好帮她干活儿。听她的话。不能惹她生气。”她逝世那个季节正是山稔花开得最茂盛的时节。屋内满堂儿孙哭得撕心裂肺呼天抢地气短神昏，窗外雨水织成千万重的帘子。我从她闭上眼睛抬入祠堂上了山一直陪伴在身边，哭不出声，只有两行接近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不停，痛定思痛。全世界最疼爱我的人终于离我而去，支撑我天空的柱子开始倾斜。午夜梦回时，她总是置身于漫山遍野的山稔花丛中微笑地向我招手，等我要靠近她时猝然一阵狂风暴雨刮起，满天的山稔花如彩蝶一般狂飞乱舞，使我眼花缭乱无法靠近。当我从惊恐万状中回过神来，她已经不知去向了！只抛下了我一个人在一座又一座山头奔跑呼唤寻找……
我的二奶奶只为我爷爷生了两个女儿。女儿长大出嫁后，她独自一人守着一间老屋过日子。她的一生默默无闻。每天不是背着箩筐去捡拾竹壳烧饭，就是一个人默默无声地坐在屋里。屋子一天到晚都漆黑一团，给人的感觉像一座坟墓，少有活人的生气。我虽然不是她的亲孙子，却是她最疼爱的一个孙子。她一看见我放学回家背着书包闯入她的屋子，整个人一下子全变了样，眼睛发亮，背也好像不驼了，柱拐杖快步走到床边拿来好吃的给我，然后笑眯眯站在一旁看我吃。她也很喜欢山稔花与其果实。我给她的山稔子总是吃了几个就舍不得吃，放在竹篮子留着给我自己吃。我一有空就跑到她那里看书画画，跟二姐躲藏在角落里吹牛皮或者站在窗前指着天空咒骂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带领一大群小孩子在屋中玩耍：跳格子，跳皮筋，下棋打牌，捉迷藏，哪怕把整个屋子闹翻过来她也不会说我一句。不管是我去欺负别人还是别人欺负我，只要看见我身上伤痕累累，她就会心疼地去找人家评理：“我家猛儿那么乖，你们不可以欺负他。”也不管在旁边听的人笑破肚皮。她没有柴草烧饭时，二姐跟我就陪同她一起去捡拾竹壳，她就会教我姐弟俩用竹壳做各种各样的面具，讲神仙鬼怪的故事，却从来没听她讲自己的故事。所以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她的出生地，除了我们家与她的两个女儿的家庭外是否还有其他亲人，为什么会嫁给我爷爷。她跟我说过最多的话是：“你奶奶是一个好人。你一定要好好听奶奶的话。”她很爱我。这我从小就知道。我也很爱她。她也知道。尽管我们都没告诉过对方。我们彼此心里只要明白就足够了，其余的一切对我们都已经不再重要。她逝世时也是山稔花开的季节。她逝世后跟我爷爷埋葬在一起。这是我奶奶的意思。她比我奶奶早离我而去二十几天。我在一个月里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最疼爱我的亲人，屋内满堂儿孙与窗外的天空都哭成一片，我却哭不出声。那间老屋后来成了我现在的书房。我坐在窗前伏案看书写作，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跟活着时一样静静地微笑陪伴在我身边，偶尔还会跟我说话。
我可以忘记所有的事，决不会忘记在山稔花开的季节到两位奶奶坟墓前献上一束山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