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薛黛烟。
世人皆笑我狂，我笑世人痴。其实，痴这个字挺好的，至少我喜欢。
山上自有我的去处。如果说我还有朋友，那么天底下也只有一个朋友了——醉然道长。她也是个女人，就在山下花渡观。
他们都说我比“竹林七贤”更傲三分，可“竹林七贤”终究七人，而我不过一人，形影单只罢了。我再狂再傲，也难逃寂寞。幸有醉然，可帮我分担几分。
其实我与醉然不过偶遇几次，常常是书信往来。而我的狂傲在这里便有了明显的体现——我是不肯请人捎信的，醉然亦不肯。于是我俩的信往往都是写完后往空中一抛，随缘罢了。若能收到最佳，若收不到，随遇而安吧！
这想是以自然为信使，如此之气魄，天下几人能得！
这天，便收到醉然一信，或称一卷。
徐徐展开，竟是一幅画！
画上是梅花，当下时值冬季，梅花却是应景。而我的剑，正曰“寒梅”，寒光凛凛，非别剑可比，只是又带些超然物外，醉然说此种气魄非我莫属。凛冽却又风轻云淡。
我亦善画，只不及醉然尔。这梅花画得苍苍点点带有飞白，用墨浓淡相宜，酣畅淋漓，神采飞扬般。我只笑道：“触目横斜千万树，赏心只有三五朵。”再细看，除却墨梅，还有白雪皑皑，真个琉璃世界。远处竟有一人，乃是女子，却是背影。我只一笑。粗糙的装裱，纸上尚有一句诗，我认得是醉然笔迹，只诗不是其诗：“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我不动声色，只把画重新装裱，放入我闺内的一处。我已珍藏了醉然的几幅墨迹，若拿世俗之中，想是稀世珍品，我和醉然却都处之平常。
若说起闺内二字，我竟自伤。我这一辈子，真个体验丰富。我曾是大家闺秀，日日与琴为伴，自弹心中哀怨曲；我曾是江湖女子，前尘忆梦。如今，我却是以傲而闻名天下的隐者。“闺内”，虽已隐，我却仍以闺阁自居。世事变故，我竟难过。
大家闺秀，只到十一岁，江湖女子，不过十二。如今我竟也忘记日月，只暗想我顶多近十四。千种哀伤，万般痴狂，说与人，又有谁信？无人知我的过去，我亦曾忘。
次日，醉然来访。我不惊，也不愿陪她打什么哑谜。若是世俗之人，定会再问：“你为何来？”明明知晓，却又问，岂不无聊至甚！
我带她来后院，那里种着几棵梅树、几竿翠竹，梅花开的正是时候，红梅也好，白梅也罢，皆怒放不已。都说梅香独具一格，果然如此。我只笑言：“你说是‘大士’，若说这二字，说你还恰当，怎么能说我呢？又不是佛门中人。”醉然不语。我又问：“你看这红梅好，还是白梅好？”醉然答：“我看白梅更好。你呢？”我却不言，微微一笑，口作一绝：
红梅自有红梅俏，白梅自有白梅洁。
步回香径偶回顾，便想次次连再瞥。
“你这诗可算难为，多少有些明白。”醉然答。醉然约莫比我是一样年纪。醉然又说：“你可真厉害，狂傲终究是有些本钱。十二四岁作这样的诗。雅中有俗，俗中有雅。”我不答。
醉然只绕着梅树细看，又笑道：“这梅树终究是活物，比我画的要强上百倍千倍。”我冷笑：“画亦可活，只非寻常人可及，这画是要画在心上的。树自然是活的。”醉然知我癖性，也不答，轻轻折下梅枝细玩赏。
我送醉然至院前，看醉然下山竟无影可觅，方才回房，却怅然若失。天下之大，不过一心尔。我的诗何可入心？不过有感，随口胡诌罢了。
二、
醉然再来，已过半月。
只来的不是时候，我正铸剑。
铸剑炉我只有一个，我既曾走江湖，自是有剑，便是“寒梅”。“寒梅”乃是我铸的最好的一把剑，此后无论我怎样费心重铸，皆不及“寒梅”尔。而世界万物莫剑唯一，他物，又焉得强求？只在一个“巧”字罢了。
我向是对剑苛刻的。稍有不合心意之剑便要毁弃，而留下之剑，都是精品，“寒梅”正是精品中的精品。这些剑我亦同醉然之画般珍藏，曾赠醉然几剑，虽不及“寒梅”，却也称得上是“精品中的精品”了。
“我把你的诗写出来了。”醉然同我说。
“一涂鸦而已，何苦写？你的字当与工部青莲而作。”我在熊熊的炉火边，只顾铸剑，尚未抬头。
“何不值？我也是信笔。此最自然！”醉然道。
我一笑，醉然又道：“你这把剑铸好，送我吧。”“送你？”我冷笑，“不过举重若轻罢了。世间万物，若不如此，岂不荒唐？”
醉然不顾我痴言乱语，只望着尚未铸好的剑。
“这剑快完工了，铸好，送你吧！”最后那句话我异常沉重，不是不舍，恰是太舍得了。
剑在空中飞舞，一招一式，奕奕生辉。“再好的剑，也得给人。剑是有灵性的，不得匹配之人，用剑只会自伤。”我看着醉然舞这把剑，淡评。
“剑好，是薛仙子之作，却也不惊。”
“此剑我称之为……答梅。”
“答梅剑，好名号！却是应景。”醉然说着，只持着剑向另一屋走去，那是我的闺房，我毕竟还是个女儿身啊！
“这么多剑，不知耗费多少工夫。”
“不过这么几把，能费几时？”
“这把剑好，何名？”
“清雪。”
“真好，清雪剑，果然是清澈如雪，冰清玉洁啊！灵力之盛，以胜其锋利。此剑面目乃闺阁风姿，却不失锋利，凛冽异常。那么，此把剑又是何名？”
“冰莲。”
“冰莲……”醉然只轻轻吟哦。
我淡笑：“不过一名，兴许还是俗名呢！”
天下之大，玄机岂人人可查？这玄机，我也悟不出了！我只把剑放回原处。我这屋子里，有很多我珍藏的密品。除了我和醉然之作，更有绝品佳瓷、上古字画，可谓绝世。这些东西有我尚在大家之时的物品，亦有走江湖时攒下的珍品。我轻轻抚弄，摇头叹气：谁可赏？
“你这玉器却好，真真价值连城。”
“哼，竟也不解我的心！我使这些，眼里心里又何尝有过这些念头？”我冷笑。
“再好之物，不过凡物罢了，既是凡物，自当论价。”
我不想论价，醉然手中拿的是我的一个雕花水芙蓉绿玉斗，精雕细琢可想而知。俗物不可与仙物比，只恐仙物也食五谷杂粮，又有何益？我不求世人之解，自己问心无愧足矣。我轻轻逍遥吟哦一世，只怕胜过琼楼玉宇。一生即此。非我想事事与天下相谈，实乃事事皆与生生相连。这些珍贵的器物我虽有几件珍藏，可仍有不少归我日常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