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是在这一年的暑假里，爸爸要从乡村小学校里退休出来。对于家里来说，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因为在之前的十多年里，我们一直跟爸爸住在教工宿舍，很长的时间，我已经习惯了小校园里的任何一处角落，包括墙上的裂纹和花坛里的蚂蚁巢。现在马上要搬出来，心里就有一点淡淡的失落，无法说清来由的惆怅感觉。
更重要的事其实并不是我们的感觉。我所知道的，也是全家人最为关注的事，是离开宿舍后我们的住房问题。
跟所有人想得一样，最先应该考虑的是经济因素。说实话，我从来不知道爸爸妈妈每月的工资数目，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些年为了我的上学开支，家里已经没有太多的积蓄。
到县城里面去住集资房又是爸爸极不情愿的事。或许跟我一样，爸爸在村里住的久了，跟周围的乡邻和田园互相熟识了二十多年，很难再去适应新的环境。二十年，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绝对不是一段短的时间，二十年足以改变任何一个人的习惯并把这种习惯锤炼的如同顽铁。
爸爸早已习惯了乡村的节奏。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也到县城里去住，然而每天除了看电视和看书之外就是呆寂的坐着，犹如一条裸露在空气里艰难呼吸的鱼，孤独而痛苦。我和妈妈都不愿意看见爸爸跟平时完全相逆的样子。有的时候天气会很冷，空气在敞开的房间里左冲右突，从窗缝挤进来，寻找突破口。楼层的地板也极不保暖，凉飕飕的好像铺上一层冰，冻的脚板发麻，于是只好在大街上转悠半天，等脚底暖和透了，再返回来。这样的情况，决定了城里的楼房是决不能住的了。然而，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左顾右盼之后，妈妈忽然想到，在城郊有一片土地原本打算留给我将来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用的，眼下既然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干脆卖了它，那样的话，对于我家来说，收回的钱足以在乡村买足够多的土地，盖足够大的房子，并且买足够漂亮的轿车！
妈妈的英武决断让我吃惊，我有足够的勇气相信，妈妈如果不做教师的话，一定会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
不容置疑，妈妈的想法迅速成为家庭事务的主线。
卖地和买地的工作进行得丝丝入扣，加之小姑父和姑姑的帮忙谈价，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新买下的土地就在乡村公路边，距离县城不到八公里。公路另外一边也正是二姑父和姑妈的家，可以天天串门，极为方便。
接下来的工作，是请来施工队开始修建房子。爸爸显得兴高万丈，亲自到县城里去参考各个小区里房子的规划设计，又请工头帮忙绘制图纸。他显然不太相信自己儿子的规划和绘图能力，没有足够的信心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天一天长大的儿子竟然也可以做设计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天下所有父亲的通病，也许还是对自己的不自信要多一些。他经历太多，建国后的贫穷和躁乱以及文化大革命使他过够了太多的苦日子。在他的思想里，他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一切，必须亲力亲为。于是我觉得羞赧和无用，为自己在大学里面所学的东西只能售给外人而胸无底气。
建房的各项事宜按着爸爸的想法飞快地进行，院墙很快砌好了，我站在院坝里面，看向四周，我才发现院坝大的让我吃惊，除去房子的面积，竟然还有那么多，足够两辆卡车在里面转来转去。但是爸爸也并没有打算学开卡车，于是对于院坝的规划暂且搁下，总要等房子的构建成型了再规划院坝的事。

02
乡村的习惯，大概在每个地方都是一样。比如聊天，东北说唠嗑，川贵说摆龙门阵。七邻八舍的人家，挨得近的，邻里关系融洽的，忙完活计有空闲的，总爱串门拉拉家常。所有的事，尽情说出去，不必担心因说话惹来的麻烦，即使有时候言不及意，大家拼拼凑凑，总能准确捕捉到恰如其分的意思。有事互相商量的时候也是一样。一家子人的事，往往好几家的人帮忙出主意。当然，真正行动的时候自然由主事人家自己决断。于是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一起构筑着这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简朴生活，就像田园间缭缭落落的炊烟，牵绵长久，不消不散，沿着时间的沉淀，凝固成憨厚朴实的民风。
从施工队开始建盖房子的那天开始，二姑父每天都要到我家的地基上来看视，亲自检验，好像这是为他家盖房屋一样，为此，我的内心总是因为对二姑父过多的感激而无故忐忑不安。
大多的乡邻都是一样，每天晚午吃过晚饭，便沿着村间小路，慢慢踱步。因为施工的缘故，我家地基上每天都有工人不停地劳作，乡邻们便停住了脚，一边看忙活的工人，一边和跟身边的人拉话闲聊，仿佛看着别人劳动也是一件乐事。跟在他们身边的狗们就趁机纠集在一起，互相撕咬打闹，跷起后腿把尿注到电线杆子上。

03
自从决定了家里要在村里盖房子那天一直到现在，爸爸每天都会很兴奋，他又恢复了以往的诙谐和幽默。晚夜了，妈妈躺在沙发里看电视，爸爸的脚泡在热水盆里。我对爸爸说：“爸，咱家院坝那么大，养条狗呗？”爸爸一下就来了精神，他说，好啊，他把倚在竹椅上的后背挺直了。他说：“小时候，我们村里每家都养狗”！
我说：“那么——我们家那时候也养吗”？
爸爸说：“当然养，那时候，但凡有人喘气就有人养狗。”
我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们家曾经养过狗呢”？
爸爸说：“哈哈，傻儿子，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妈也不知道。哈哈，哈哈……”
我看见我妈妈扭动了一下倚在沙发里的身体，拿眼睛斜着瞪了我爸爸一下，然后接着看她的电视剧。
我说：“每家都养狗，晚上它们吠吗”？
爸爸说：“何止是吠！简直是吼呢。就像你们这些小屁孩喜欢的那些破歌星一样，染个头发化个妖精妆，不男不女，像发神经一样，每天只会吼！”
我说：“没那么夸张吧！”我接着问：“喂啥呢”？
爸爸说：“那时的狗用处大着呢，不像现在的这些，只会摇头甩耳，上下楼梯还要人抱，像养儿子一样，太不正经！那时候狼多呢，每天傍晚就一群一群窜到村里来，太阳一落山，也就没人敢出门了，就把狗放到外面，狗很多，吼的厉害，狼就再不进村了。”
我说：“不是。这个我知道，奶奶给我讲了多少遍了。我是问，那时候喂什么给狗吃。”
爸爸惊诧了，他说：“喂？不喂！”
我也惊诧了，我瞪大眼睛大叫，说：“不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