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中一隅，静静地坐落着一处庄园，园中虽是房舍俨然，富丽堂皇，却独独缺少绿树红花的点缀，值此乍暖微寒的季节，难分春秋两色。
后院一处孤僻的屋子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躺椅上，眼睛因疲惫而微闭，鼻息重浊，说不出的年老迟暮。
方昭看着他，心里面满是苦涩：谁能想到号称“天下第一刀笔”的莫珍会是个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谁又能想到这糟老头子去年才刚满四十岁？
“你不必为我惋惜什么。”老人眼睛虽然闭着，却似能看到他的神色。
方昭抬头大声地说道：“我从不敢为你惋惜，我只会为你骄傲！”
莫珍悠悠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差不多跟自己同岁却生机无限的同伴，有些哑然失笑。
方昭看着他笑，心里却真地开始惋惜起来：只有他知道“老人”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十多年来，江湖中渐渐流传起一句话：
刀出无情，笔落无声。一纸繁华，兴国灭家。
说的其实就是“天下第一刀笔”莫珍莫问时。此刀笔非是衙吏讼师之属，而是笔如钢刀之意。
曾经有一西域小邦为叛将篡国，国主偶遇当时游历西域的莫珍，得他帮助得以复国。之后，莫珍竟出人意料地将整个复国过程写成话本公布于世，而且其中不乏一些恶毒至极的内幕。更出人意料的是，复国的国主非但未加指责，反倒又以千金相送，丝毫不掩饰讨好之意。
又有江南世家林家，欺行霸市横行乡里，偏偏又惹了莫珍恼怒，他谋划三日，半月后，林家家破人亡，满门上下只余十七口。之后，又一本话本问世，说的正是林家破灭的前因后果。
传说，莫珍其人手无缚鸡之力，只凭胸中谋划，狼毫挥洒间，便如刀锋扫过，亡国灭家血流成河。
他最珍视的就是自己作为著书人的身份，他曾经如是说过：我是写书的人，我曾经最想做的是一个说书的人。
但是，武夫难免伤筋动骨，智者不胜精力耗损，而今的迟暮终究令人唏嘘不已。
方昭回忆着面前这人的辉煌，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的如霜白发。
调整了一下呼吸，方昭捧出一本薄册，恭声说道：“雁组传来的文书，那人近日的起居行止都在这儿了。”
莫珍取过册子，小心地捧在手里，然后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向身后的书架。
只见书架的框缘处贴满了标签，标签上写着少许字迹，分别是姓名和日期，日期虽然各有不同，名字却只有一个：筝

2.
正定鬼医王英月是个很怪的人，脾气怪，长相怪，连对待自己引以为傲的职业也怪——他只医将死之人。
可是，只要是他的朋友，又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好人。
莫珍也是他的朋友，而且他深深地知道鬼医到底有多好，他这样认为不光是因为自己的命被他救过很多次。
鬼医是医生，也是慈祥的长者，你可以不去听他的话，却不得不去尊敬他，因为他对每个朋友的关心都是出自真心的。
此时莫珍捏着王英月写的方子，眼睛里满是绝望，他依然记得当时跟王英月的对话。
“你这是心力损耗过度之症，而且已经到了药石无救的地步。唉，我一直在劝你，你却始终置若罔闻。”
“是么？我还能活多久？”
“三个月，而且还必须一直按我的方子去吃药。”
他当然相信他的话，毕竟全天下比他医术更好的人不多。
唤过门外侍立的方昭，莫珍递给他方子，让他小心收好，自己回身进入书房。
三个月？
好吧。

3.
四月，南山的桃花开得正盛。
桃花繁艳处，醉人眼眸。
就在桃林深处的某个角落，有一座别致的小木屋。
此时，木屋柴扉轻闭小窗半开，屋内小桌两边相对而坐着两人。
其中一人白发苍苍，年老迟暮，赫然是刀笔莫珍。
另一人是一个中年妇人，穿戴整洁，淡妆素颜，年轻时的美丽姿容隐约可知，此刻她的眼睛里满是倔强。
妇人就这样倔强地看着眼前这人，许久之后终于叹了口气。
她在五天前突然又见到他，虽然已经二十年未曾相见，虽然他已经苍老至此，但是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那双看她的眼睛一如二十年前。
莫珍淡淡地笑着说：“筝儿，你觉得我为你写的书如何？”
筝儿当然就是这位妇人，她回答道：“很好，很详尽，有些连我都忘记的事情这里都记得。”
莫真有些得意地说：“我从未为别人写过传记，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筝儿不去理会他，只是问道：“我师父真的没有告诉过你么？”
莫珍的笑容突然消逝，平静地说：“鬼医当然对我说过，你是他最好的弟子，当然也能看得出来。”顿了顿，他就像在说他惯常说的故事一样接着道，“白发早生，面如枯槁，人中浅淡，寿终就在顷刻之间。”
妇人又叹了口气，道：“师父是你的朋友，一定也劝过你不要太过劳心。”
莫珍道：“他确实是个很好的朋友，他说的话我本该去听。”
他眼神忽然有些暗淡，接着道：“我让他为我做最后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把你骗到这里来，做完这件事，他说再无颜做你的师父了，我却又让他做了另外一件更令他无颜见你的事。从此我也再无颜做他的朋友了。”
莫珍的神色间突然有些挣扎之意，最终还是说道：“我必须比你活得久一些，因为我死后你的故事就不会有人来写了，也不能有人来写！”
桌上有一把考究的铜壶，壶中有酒。
桌上还有四色佐酒的小菜，看起来清淡可口。
许久之后。
“我知道另一件事情一定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毒药，我虽然不认识这种毒药，却认识这种玲珑酒壶。”
“你明明知道还喝这酒？”
“我若不喝你，你岂非还有更残忍的手段？毕竟我还有丈夫和孩子。”幽幽地叹气，“师父岂非也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壶分阴阳，酒分两种，同样是清澈醇香。你又如何知道自己喝了哪种？”
屋外是艳艳的桃花，繁盛处嫣然如血。
此刻，柴扉轻闭，刀笔无声。
（完）

后记：只好向古龙先生致敬了。故事虽然很单薄，但是大致意思应该是表达出来了。结尾没什么悬念吧，筝儿酒中没有毒。最后，本文取材皆是情节需要，绝对没有映射之意。

原不周
辛卯年端午
于二号楼寝室